③井上晓海 二十五岁 夏(2 / 2)
北原老师轻声笑了。
「你一个人思考,一个人反省,一个人给出了答案呢。」
「觉得我这样很傻吗?」
「正好相反,青野同学应该也是这种类型的人吧。」
「是吗?」
「以这个年纪来说,你们都太理性了,可以活得再任性一点哦。」
「这倒是没有。」
我斩钉截铁地断言。
「棹有时候太过得意忘形,我有时候也不断自我折磨,我想我们双方都没有为彼此着想,只以自己的快乐和痛苦为优先。」
「对这些有所自觉,正是你们的理性之处啊。」
「即使有所自觉也无从改善,所以才是傻子。」
「你会和青野同学吵架吗?」
「不会。」
「为什么?」
因为害怕分手──这话太丢脸了,我说不出口。
来到饭店房间,棹姑且还是跟我道了歉。
「不好意思,这么突然。我出门前接到了一些麻烦的联络,一路上都手忙脚乱的。」
「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吗?」
「算是吧。不说这个,我肚子饿了,来吃点东西吧。」
棹简单带过,打开客房服务的菜单。自从第一次出轨和求婚之后,棹不再向我细说他工作上的事。我曾经不着痕迹地表示我想听,试图把话题带往那个方向,但他只嫌麻烦似的说,他很累了。
──至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让我休息一下吧。
当时我听了很高兴,但随着时间经过,却感到彷佛被下了「你要当个好女人」的诅咒。我一直没能解开这道诅咒,今天听见妈妈那番话便过度反应了。顺从地说谢谢,男人会很开心──一定是这样没错。那么我说不出口而咽下的那些不满又会跑到哪里去呢?一次、两次往肚里吞,之后每一次都不断往肚里吞,总有一天──
「水。」
棹说道,我从饭店的冰箱拿出矿泉水,倒进玻璃杯,放在桌上。棹吃着客房服务贵到吓死人的咖喱饭,一边用平板看着电影。我不知所措地坐到他对面。
「看你想吃什么,也点些东西来吃吧。」
「不用,我吃过了。」
要是你事先联络一声,我就不会先吃了──我把这句话倒吞回去。
「电影之后再看吧?」
难得人都跑这么远过来了,这句话也倒吞回去。
至今吞下的所有词句快要把我溺死。
「抱歉,连假结束后我要跟这位剧作家对谈,作品一部也没看过的话就谈不来了。」
「你很忙呢。」
「是啊。」
「好看吗?」
「不知道,才看到一半。」
他双眼直盯着萤幕,只给我最低限度的回应。
你跑来爱媛就是为了看电影?这问句哽在喉头,呼之欲出。我能理解他工作很忙,也明白看电影是工作的一部分。但那又如何?棹不会对其他人做出这么失礼的举动吧,为什么认为对我这么做就能被原谅?
「最近除了工作以外,你还看了什么电影?」
「很多吧。」
「告诉我片名。」
「一下子想不起来。」
「那就好好想。」
我加重了语气,棹终于从平板上抬起脸。
「为什么?」
他不可思议地问,我感到焦躁不耐。
「难得见了面,我想跟你说话。」
棹露出困扰的表情。
「嗯,但我本来是没办法跟你见面的。」
这不是夸大其词,工作真的很忙,原本以为今年的御盆节连假无法见面了。可是我想把握短暂的时间见你一面,因此才排开行程跑了过来,这都是因为我喜欢你,所以希望你允许我稍微工作一下──棹说了一些大意如此的话。
「如果你不能接受,那就不能见面了。」
这句话带有威胁意味,我感受到内心某种东西在沸腾。苦药为了易于吞咽而裹上糖衣,剥开那层单薄的伪装,便能看见棹这番话的本质。
他对我说的是:要是你喜欢我,那就好好忍耐,否则我们就结束了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被看轻到这种地步了?我知道棹十分忙碌,但「知道」和「接受一切」是两回事。
我不是只为了疗愈你而存在的绵软布偶。我会生活、会思考、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改变,会受伤、会喜悦,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是你的恋人。我该怎么表达这些?「我爱你」曾几何时成了空洞的词句,即使身体交合,我也不认为能够传达。
「最近看了什么电影?音乐也可以哦。」
那是现在非讨论不可的事吗?棹偏着头,似乎想这么说。我也不知道。我不知道,所以只想得到「回归起点」这个办法,回到我们凝视着彼此,对彼此说了许多话的那段时光。
「像是《王牌冤家》吧,虽然这部片很老了。」
棹勉为其难地回答。
「是什么样的故事?」
「一对恋人消除记忆的故事。」
「原来棹也会看爱情片呀。」
「主题虽然是爱情,但感觉又不只是这样。该说是科幻吗?整部片到处都是解谜要素,结构非常紧凑。它还得过奥斯卡剧本奖,你没听过吗?」
「没听过。」
「出演的也都是知名演员。」
棹一一列举演员的名字。
「完全没听过?」
「名字听过,但搭不上脸。」
是吗,棹喃喃说。「哎,大概就这样吧。」说完视线又落回平板上。
我觉得自己是个无知的笨蛋,羞耻感涌上耳根。然而我一面到公司上班、一面做家事照顾母亲,假日忙着做刺绣工作,为了活过每一天拼尽全力,不再像学生时代那样有多余的时间分给电影、书籍、音乐。
「最近我接到一个刺绣的大案子。」
是哦,棹边看电影边回答。
「因为先前交件的耳环很受欢迎,听说周末就把十件都卖完了。」
「这很厉害吗?」
我迟疑了。对我来说是很厉害,但对棹而言──
「这样赚到多少?」
「八千圆。」
「十件就八万了,不错的副业啊。」
「不是,是十件一共八千圆。」
咦,棹看向我。
「考虑到材料费和你的手工,这样没有利润吧。」
「毕竟我不是专业的,而且有些事比利润更重要。」
「收了钱就是专业的了。」
棹皱起眉头,又立刻松开。
「嗯,不过说得也对。当作兴趣的延伸,做得开心就好吧。」
在把自己的兴趣变成专业、事业大获成功的棹面前,彷佛突显出我有多么天真。不同于刚才的另一种羞耻感袭来,脚下的阵地一块接着一块被削减。
「瞳子小姐说,我说不定能当上刺绣家。」
我说出这种话,究竟想证明什么?
「既然瞳子小姐这么说,那很厉害啊。」
厉害的不是我而是瞳子小姐,我感到更羞耻了。
「虽然十件耳环只赚到八千圆,不过披肩和小提包都是大案子,这次评价不错的话,后续其他店家也有可能找我订购,我希望之后可以做出利润。」
我到底在认真什么?为了维持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生计不可能辞职,这话是我自己说的,却被虚张声势的自尊心煽动。
「不用那么拼命啦。」
棹的视线再度落到平板上。
「可是如果真的想成为专业的刺绣家,行动时就得考虑到未来发展才行。」
我试图延续话题。
「是不是该去宣传一下比较好?棹,你觉得呢?」
「这个嘛,嗯,量力而为吧。」
棹似乎漏看了剧情,轻点萤幕往前倒回三十秒。
「听我说话。」
「我有在听。」
「认真听。」
「我有在听啊。哎,晓海,我真的再不看这部──」
「你不要太过分了!」
棹吓了一大跳似的看着我。
「……我真的受够了。」
装满到杯缘的东西终于漫溢出来,我已经无法阻止。
「怎么突然……」
「一点都不突然,我们从之前开始一直都是这样子。拜托你,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就说出来,不要嫌麻烦似的敷衍了事,好好跟我吵架。」
「没事何必特地吵架……」
「如果你已经不喜欢我了,就跟我说。」
终于说出口了。鼻腔深处伴随着刺痛感湿润起来,不许哭,在这时掉眼泪就输了。
棹一脸茫然。
「不是,等一下。对不起。」
「我不是想要听你道歉。」
「我知道,真的对不起。该怎么说,那个……」
他顿了顿,像在寻找措辞,然后──
「我们结婚吧?」
这句话让我整片脑海瞬间刷白。
从化为空白的地方,燃起一簇火苗。
棹多么残忍。在这个时间点迫于无奈地求婚,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欣然点头?我们的关系早已腐败,只剩下从枝头落下摔个稀烂的未来。哪怕到了这个地步,棹仍然优柔寡断地拿结婚当挡箭牌,把问题推给我回答。Yes或No二选一,既然如此,最后这把刀只能由我挥下。
「我们分手吧。」
一直想说、却说不出口的句子脱口而出,听起来如此轻盈,连自己都惊讶。太好了,我死也不想把它说得太沉重。棹眨着眼睛。
「你说什么?」
「我们分手吧。」
在我们四目相对时,突然响起空气爆裂的声音,烟火大会开始了。我看向窗口,眼前却只有街上零星的灯火,与一片黑暗的濑户内海,唯有撼动内脏的沉重声响接连在室内响起。
「那我回去了。」
一站起身,手臂便被抓住。
「你在说什么……」
「我说,我要回去了。」
「明天再一起回去吧。」
「明明已经分手了?」
棹的表情转为愤怒,拉着我走向床铺,我们彼此纠缠着往床上倒。棹的手指伸向钮扣,我抓住他的手挥开,扭转整个身体抗拒他伸进裙子底下的手。我们像野兽一样揪着对方,你上我下地扭打成一团,彼此威吓撕抓,在死命攻防之后双双力竭,呈大字形仰躺在床上。
「……你到底在搞什么啊。」
棹喘着气,声音里混杂着愠怒。
「莫名其妙。」
即便如此,他仍然不放开我的手。
唯有烟火升空的声音不断响起,我束手无策地闭上眼。
「高中的时候,我们也在岛上看过烟火。」
棹喃喃说。
「那次没看到。」我说。当时我们醉心于彼此,等不及烟火开始,便在消波块的阴影里相拥,我只记得越过棹的肩膀,瞥见了在夜空绽放的零星花火。
「不如现在去看吧?」
「我不去。」
我固执地闭着眼睛。下一次睁开眼睛,能不能回到高中时代?如果时光真能倒流,这一次我希望能看到烟火。又或者无论重来几次,结果仍然相同呢?
在我沉默的时候,身旁传来细微的呼吸声。
我缓缓睁开眼睛,小心翼翼地看向身边。
时间果然没有倒流,在我身边的是二十五岁的棹,紧紧牵着我的手睡着了。直到现在,我才发现他眼下微泛青色,看来是真的忙得焦头烂额。一想到他牺牲睡眠时间来见我,为时已晚的愧疚感和「或许还能再重来」的不舍之情便涌上心头。
在熟睡的棹身边,我尝试重新思考我们的关系。
不知何时开始,我们再也无法对等地对话;在他心目中,我变成了只需要适当摸头安抚就能够满足的人。但真正令我痛苦的,是「我确实只有被人看轻的分量」这个事实,我在「现在的我」身上看不到价值。所以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,把对自身的不满往肚里吞,吞到最后引发自体中毒。
这么一想便明白,问题的根本在于我自己。
我喜欢棹,想一直跟他在一起,但曾几何时,这份感情的根柢或许开始混杂了不同于爱情的东西。我是不是为了从这座岛屿和妈妈身边解脱,所以才渴望和棹结婚,把这视为通往自由的护照?
现实不就是这么回事吗,另一个我悄声耳语。只要坦然接受一切,接受我对棹的爱包含了背后打的那些算盘,然后乞求他带我离开这里。
我再也不想孤身一人和社会奋战。
不想上班。
不想在月底烦恼钱的问题。
不想再为了对未来感到不安而彻夜难眠。
想跟有收入的男人结婚。
想成为家庭主妇。
想生下小孩,在丈夫的庇护下安心度过一辈子。
列出所有真心话和欲望之后,我恍然惊觉。
「……和妈妈一模一样。」
无力养活自己有多么不自由,自己的生活基础掌握在「丈夫」这个他人手中有多么不安定,赖以为生的他人某天突然离开有多么危险,我已经透过母亲体验了许多年。妈妈是我的至亲,我虽然重视她,同时却也不想变得像她一样,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一路努力过来。然而现在的我却──
我再一次紧紧闭上眼睛,强迫自己从视野中抹去棹的身影。
即使依靠棹脱离目前的处境,也无法消除这些不安与焦躁。
我必须守住自己的尊严。
不知不觉间陷入沉睡,再睁开眼睛时,整个房间染上淡淡的青色。棹睡得很熟,已经放开了我的手。我下了床,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。
离开房间之前,我走近能够眺望大海的窗边。和棹分手之后,我也不可能再到这间饭店住宿了,想趁这个机会,最后再看一眼难得的海景。
昨晚被夜色涂黑的世界,此刻在微明中展现它的模样。尚未完全升起的太阳将水平线染上橙色,平稳的海面彼端能看见岛屿的影子。如果像现在这样只从远处眺望的话,这是一片美得像梦一样的风景。
现在开始,我要回到那里去。
那座岛不是梦,是我的现实。
我会渡过大桥,在熟悉的公车站下车,沿着看腻了的海岸线走回家。早上我会先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清洗,接着准备早餐,等妈妈起床后让她吃药,然后两人一起吃饭。今天是休假日,得把堆积的杂事做完才行。
晒衣服、打扫,把社区传阅的板报传给下一家。对了,佐久间太太送了蔬菜来还没回礼,把亲戚那边收到的西瓜送她可以吗?昨天刚除过杂草,但再过一周它们又会长满整片庭院吧。太麻烦了,干脆洒除草剂吧,准备午餐前可以出去买。厨房清洁剂用完了,也要一并记得采购。
我会回到那个反覆重演到令人厌倦的现实里。
我一路这么活过来,接下来也将这么活下去的情景在脑海中播放,像一场了无生趣的电影。有什么东西搔过脸颊,从昨天忍到现在的泪水溢出眼眶,在我扶着窗框的手背上摔碎。凭借意志力止不住它,鼻水滴滴答答流下来,我用手背往旁一直线将它抹掉,滑溜溜的触感让我哭着笑了出来。
棹,快醒来。
现在立刻醒来。
叫我不要回去。
这样我就愿意当个傻瓜,接下来无论发生多么难以忍受的事,我都能舍弃自我,笑脸以对。然而棹没有醒来,我只能回到那座岛上。像清晨的海一样宁静悠缓的觉悟,与棹深沉规律的呼吸一并涌向我。
二十五岁的夏日迈向终点,而我依然什么也构不着。